
年逾古稀的范百歲是上世紀50年代最后的“打藍”人之一

1953年在河曲南元村“打藍”人員合影

河曲二人臺劇團青年演員鄔光與村民在打藍池“打藍”
終朝采藍,不盈一襜?!对娊?middot;小雅》
野雀雀落在澄池沿,單等那哥哥打完靛?!逗忧窀?middot;打藍調》
河曲有首民歌叫做《打藍調》。打藍就是從藍草中提取藍色顏料的過程。這個《打藍調》,就是工人們打藍唱的勞動號子。我一直對傳統(tǒng)音樂現代化很感興趣,《打藍調》恰好是個樣本,于是就想深入研究一下。
一張照片的故事
我到處打聽有關打藍的事情,白天采訪,晚上思考和整理。整理的過程中,我發(fā)覺在眾多的資料中,存在很多模糊不清甚至矛盾的地方。要厘清事實,必須找到親自參加過打藍的人,拿到一手資料。尋找親身經歷過打藍的人,是一件難事。河曲停止打藍已經70多年,當年參加過的人,如果還在世,應該是90歲以上的人了。如何才能找到這個人,我決定從一張歷史照片開始。1953年,中央音樂學院師生到河曲采風,對《打藍調》作過調查,并寫了一篇調查報告。書中附了幾張打藍場景的正面照片。我揣著照片到處游走,碰到年齡大的人就請他們辨認照片中的人,基本弄清了照片上的十一個大人與兩個孩子的姓名。同時了解到了這張照片的拍攝過程。1953年,河曲南元村初冬的一天。中央音樂學院采風小組要拍攝打藍場景的照片,縣文化館的工作人員通知南元村組織人馬。家住在距打藍池不遠的民兵范百歲,放下了手中的活計,急匆匆地趕往打藍池。附近居住的常志強與郭七兩個孩子,玩得正起勁,聽爺爺說要照相,也歡天喜地趕到現場。這個時候,河曲停止打藍已有好幾年了。原有的打藍池雖然基本完整,初冬卻不是打藍的時節(jié),組織的人有些還沒打過藍。好在只是照個相,完任務,也就顧不了許多。大家七手八腳把自己家中打藍的用具搬了出來,擺在藍池旁,拿起打藍錘,煞有其事地擺了幾個姿勢。只聽“咔嚓”一聲,這個畫面就被定格下來。照片中,年輕人顯得意氣風發(fā),帶著新時代的氣息,老人與孩子卻略略顯緊張和羞澀。本來赤身短褲狂放的勞動場面,拍成了厚實矜持的合影照。這些黃河岸邊精壯的漢子,今天大都已走入歷史。地同人非,桃花依舊。這張公認最能反映打藍場景的照片,原來是擺拍的!這多少有些出人意外。
河曲打的是什么藍
翻開明朝《天工開物》,八個大字映入眼簾,“凡藍五種,皆可為靛?!彼囊馑际?,能提取藍染料的藍草,有五個品種。問題來了,河曲究竟種的是哪種藍草呢?在老人們敘述中,只將藍草稱為“藍”,并沒有說這個藍是哪種藍。要讓這些九旬老人,在模糊的記憶中搜尋出準確的圖像,是一件難事。從心理學來講,久遠的回憶總會受到外界的干擾,有意無意地會與真實不符。為了辨認準確,我想到了一個辦法,就像警匪大片中辨認嫌疑人一樣,把相似植物的圖片與藍草的圖片混合起來,讓老人們進行辨認。范百歲老人,就是照片中最左邊的那個虎虎生氣的年輕人,展現出無與倫比的記憶力,一眼就挑出了藍草照片。終于認定河曲人種的藍草,就是“蓼藍”。蓼藍是蓼科、蓼屬一年生草本植物。緊接著調入蓼藍種子,再次請老人確認,老人毫不猶豫地說:“就是它。”打藍的技術說道很多,需要一項一項調查。打壟、過土、整地、育苗、定植、灌水、施肥、收割、到打藍,精細得很,都得弄清楚。比如打藍用的一種木頭錘子,年久實物找不到。光形狀圖畫了好幾遍,最后還是拿了一個大茄子,雕成樣品,才做出了實物。調查越深入,越感覺對于打藍了解甚少。為了重現打藍場景,把各種細節(jié)串起來,落實清楚,對歷史有一個交代,下定決心,打藍!
打藍的往事
藍草是人類最早利用的植物染料,中國人從3600年前就開始利用藍草,很多西方國家的國旗上都有藍色,這個藍色就是靛藍。
藍靛的顏色也是中國人喜歡的顏色。經藍靛染過的衣服,典雅厚重,久穿不掉色不泛紅,深受老百姓的歡迎。
河曲種植藍草的歷史,沒有確切的文字記載。經過考證可以確定要早于清朝咸豐年前。民國年間,隨著 “英國藍”“洋胭脂”等合成染料涌入河曲,打藍開始走向衰落。河曲解放以后,由于解放區(qū)物資缺乏,又掀起了一個種藍高潮,河曲還選派種藍能手去外地傳授種藍制藍技術。直到1949年前后,河曲的種藍制藍業(yè)才停止。
河曲既有精細的耕作技術,還有良好水地,又有河曲地處水旱碼頭商業(yè)發(fā)達的條件,河曲種植藍草的歷史要比有據可考的時間更長。河曲成為種藍基地,是自然而然的事情。
種藍草收入頗豐,一畝地可收100多斤藍靛泥,一般成色,也可以換1000多斤米。最優(yōu)的藍靛泥,一斤可換18斤糜米,這在當時是個大數目。
每當立秋來臨,成片的藍草隨風搖曳,藍香在四處飄蕩,打藍的號子此起彼伏,伴著敬神的炮仗聲,黃河岸邊熱鬧非常。
打藍的過程說起來簡單,做起來難。哪一道工序不到位,也出不來優(yōu)質的藍靛。
就說這漚藍,天天要請專人觀察,時機一到,不管是白天黑夜,刮風下雨,甚至下冰雹,也得開始打藍。
藍液入甕一開打,如打仗一般,起手就不能停。
澄池旁邊是打場,四五個大甕一溜排開,一個大甕兩個人,相對而立,手持藍槌,上下交替,輪番擊打,一打幾十排,半天功夫不停手。
這是個極苦的營生,普通人挺不下來。
主家在打藍之前,要請親戚與打藍工人坐席,吃大肉包子。吃飽喝好再進打藍場。
眾人先在藍池旁敬神上供,響炮,一水子精壯的青皮后生,赤裸上身,一溜排開。放藍液、提水、破灰、入甕,有條不紊。待到大師傅一聲令下,棍棒齊飛,藍水飛濺,雄壯的打藍號子頓時在黃河兩岸回蕩起來,那陣勢,真叫個波瀾壯闊。
甕中的藍液打好,大師傅喝一聲,“放!”打藍的后生一齊拔開甕底的木塞,打好的深藍色的液體就流入澄池。這一排子就算打完,接著打第二排。
澄池中的藍液,稍加沉淀,撇去浮水,就成為藍盈盈、油浸浸的藍靛泥膏。
藍靛豐收,內蒙和附近各縣的靛商聞風而動。收藍人走家串戶,手持白紙折成的抹子,指頭蘸些靛泥向上一抹,便定了等級,按級議價付錢,近裝油蔞,遠裝布袋,運往各地。
打藍是一種生活,打藍是一種文化,打藍是一段河曲人的田園往事。
打藍有講究
品種確定了,流程清楚了,說干就干,開始種藍。
河曲已經有70年沒有種過藍草,尋找種過藍的人來種不可能。好在我們找到了一個種地的好把式,建華的姨夫老孫。
浸種、下種、育苗,緊趕慢趕,雖然遲了兩天,還在節(jié)氣內,但愿它能破土出苗吧。
也許是被我們的誠心所感動,回歸故土的藍草種子,竟然頑強地破土了??粗G油油的嬌嫩的小苗,我好像在夢幻之中,確認了好幾次,才高興得歡呼起來。
藍苗長到六七片葉,移栽到新的土地里,繼續(xù)茁壯成長。在大家的精心呵護下,藍苗一天一天地長大了。
藍苗長大了,打藍的事情擺上了議事日程。
秦漢之前,采用的是浸揉直接染技術。就是把藍草與衣物一起揉搓,輔以草木灰助染。這種方法的優(yōu)點是簡單直接,缺點是不利于保存與運輸。后來發(fā)展出成熟的制靛技術。
著名學者賈思勰在其所著的《齊民要術》中,第一次用文字記載了用藍草制取靛藍的方法:“刈藍倒豎于坑中,下水,以木石鎮(zhèn)壓,令沒。熱時一宿、冷時再宿,漉去荄,內汁于甕中。率十石甕,著石灰一斗五升,急抨之,一食頃止。澄清,瀉去水。別作小坑,貯藍靛著坑中。候如強粥,還出甕中盛之,藍靛成矣”。
明代《天工開物》中記錄的制靛方法是:“凡造靛葉與莖多者入窖,少者入桶與缸,水浸七日,其汁自來。每水漿壹石,下石灰五升,攪沖數十下。靛信即結,水性定時,靛沉于底。”
在河曲老人的回憶當中,藍草發(fā)酵開始,就要請大師傅觀察發(fā)酵的程度,然后決定什么時候開始打藍。這個發(fā)酵的時間不是一定的,而是根據溫度等情況靈活掌握的。如今參與過打藍的老人,在當時只是小工,并不管技術上的事情。所以藍草發(fā)酵的時間、火候,打藍時加多少石灰,怎樣觀察,便成為一個大問題。
河曲有俗語“灰藍白淡”“灰擱藍淡”,便是說打藍的事情。打藍時,石灰加得多了,產出的藍靛便會藍色淡而偏白。這種藍靛不是上品,優(yōu)質的藍靛是藍中帶紫,油光發(fā)亮。
沒處請教,自己琢磨。過去古人不懂化學原理,全憑經驗。今天我們可以利用化學來研究。
打藍的化學原理,是把蓼藍中所含的藍甙,經過長時間發(fā)酵,在糖酶與稀酸的作用下,水解斷鍵,游離出吲羥,然后氧化為靛藍。石灰在其中的作用,一個是破壞藍草的細胞組織,其次是中和發(fā)酵的酸性,最后通過吸收二氧化碳生成碳酸鈣,將生成的靛藍吸附并沉淀。
原理弄清楚,打藍的要點就是:發(fā)酵到位,石灰適量,氧化充分,攪打足量。
我們按照不同的發(fā)酵時間,不同的石灰配比,進行反復試驗。整個過程枯燥而辛苦。院子中擺滿了壇壇罐罐,在刺鼻的味道中,不停地攪打。
路過的村民們露出好奇的眼神,不明白這群人在干什么。
打藍的溫情
經過一系列的試驗以后,決定將剩下的藍草用傳統(tǒng)的方式打一次藍。
河曲二人臺劇團青年演員鄔光有些興奮,特意換上了中式對襟褂子,準備參加真正的打藍。舞臺上他演唱了無數次的《打藍調》,可他卻從來也沒見過打藍。
這也是有史以來專業(yè)演員第一次參加打藍。
臨近的村民們,也對這件事情有了熱情。聽說我們要打藍,甚至把城里的孩子們也都叫了回來。在孩子們的歡鬧聲中,在大人們的注視下,打藍終于開始了。
先是幾個人輪番打,接著鄔光和老孫上場對著打。大家吆喝著:“唱一個!”
鄔光抖起架勢。明亮而悠揚的歌聲便蕩漾開來,平常沉默寡言的老孫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,居然也和著鄔光唱了起來。
“野雀雀那個飛在澄池沿,單等那個哥哥打完靛……”
打藍起伏上下,歌聲也隨著高低有序,是那么地和諧。剛才還嬉笑的老老少少,也被這場面感動了,隨著歌聲輕輕地搖擺起來。那種久違的祥和的光芒,帶著古樸田園的光,輕輕地散開來。我有些恍惚,依稀有不知何處的感覺。
七十多年了,打藍的撞擊聲和著歌聲又在河曲的上空響了起來。
往回走的路上,志剛與建華興奮地說:“今天人們的精神狀態(tài)可是不一樣??!”“今天現場的大家是真高興啊?!?/span>
我在想,打藍不僅僅是復原一種生產過程,而是在復原一種文化,復原一種情懷。這個追索的過程,其實就是在追尋這塊土地上的精神與靈魂。
藍打出來了。
藍香依舊 藍調悠長
在中國,上世紀五十年代后,大部分產藍地區(qū),種藍打藍已經失傳。個別地區(qū),種植藍草是為了收獲青黛與板藍根兩種中藥材。只有在云貴偏遠的少數民族聚居區(qū),藍染還在頑強地延續(xù)著。
近年來,隨著人們開始崇尚自然綠色的生活,藍染又成為一種時尚。在這些地區(qū),藍染不只帶動了手工制造業(yè),還帶動了旅游業(yè)。種藍制藍已經成為了當地鄉(xiāng)村脫貧致富的項目。
通過這次考察,我們認定,河曲的種藍、制藍生產過程,在民國時期,應該是全國最先進的生產流程。河曲的打藍場地,規(guī)劃嚴整,利用合理,科學高效,應該是經過專門人員研究革新后的產物。這可能與當時的山西地方政府重視農業(yè)技術推廣有關。
在《打藍調》中,“野雀雀(那)飛在(二歸)澄(呀)澄池沿”,這里邊有一個襯詞“二歸”,每一句中都有重復。河曲話中并沒有這個詞,而且河曲民歌中也從未出現過這樣的襯詞。初步推論可能是外地技術人員帶入河曲的口語。這個“二歸”,即是靠近山西中部方言詞“那個”的變音。而《打藍調》特殊的音樂風格,也有可能是融合了外地音樂使然。古語中有“青出于藍而勝于藍”,一般的解釋是“藍出于藍草而顏色深于藍草”,這個解釋可能有誤。這句話實際是說,“青黛”是藍靛的精華,出于藍靛而更勝于藍靛。有關《打藍調》現存資料,很多不是一手的資料,是輾轉相傳的產物。即使是像中央音樂學院作的第一手調查報告,也存在可商榷的地方。比如其中的“每年在谷雨播種,夏至栽苗,麥熟收割,立秋白露打靛?!焙忧N藍的時間有兩種,一種是春季種藍,一種是種一茬其它作物后再種藍。這段敘述,把時間弄混了。這次調查復原的一個啟發(fā),就是民俗歷史文化研究,一定要扎扎實實,不依傳聞,不依推論,盡量找第一當事人進行調查。在調查的基礎上,再進行嚴密的去偽存真的分析,然后進行過程與場景的復原。幾重證據互證,還歷史真實樣貌。在這次調查與復原的過程中,范百歲、邢七小、許子榮、許純余、李祥、郭七等河曲老者們,盡其所知,提供了信息。張存亮先生提供了打藍歷史照片和信息。孫吉魚老人與老伴耕作支持。丁二明、渠曉峰、秦明、李永飛幫助了采訪。張建華、苗志剛始終陪伴左右,參與了整個過程。藍香飄去,藍調依然,薪火相傳,源遠流長。期望有更多的朋友加入到鄉(xiāng)村文化的研究中來。
(責任編輯:盧相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