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陳倉的小說具有強烈的自敘傳色彩,這也讓人從中可以感受到某種天然的信任:故事的真實和情感的真摯。《止痛藥》說的是一個以陜南農民身份進入上海的青年,卻與這座城市產生了緊密的聯(lián)系,從此無法離開。小說以章節(jié)交替的形式,讓發(fā)生在上海和陜西丹鳳大廟村兩個地方的故事交錯呈現(xiàn)。
小說里的主人公陳小元闖入上海并非偶然,他不是因為謀生打工才來到這里,上海是他在鄉(xiāng)村土炕上就夢想過的地方。陳小元一睜眼就與這座城市的代表性人物相遇,他被一個事后才知道叫鳳姐的人一腳踢醒,而這位鳳姐是地道的上海人。陳小元在懵懂的交流中,無意掉入了命運的漩渦,從此無力自拔。
陳小元這個在大廟村打棺材的木匠,與鳳姐之間的差距根本不需要分析,但他最大的優(yōu)勢就是不怕別人嘲笑,始終堅持自己的夢想,內心坦坦蕩蕩。在上海與大廟村之間,陳倉搭建了一個極不穩(wěn)定的平臺,設置了一種極其危險的關系。我想起陳倉的同鄉(xiāng)賈平凹長篇小說《秦腔》中,引生深愛著“村花”白雪,然而這是一份毫無希望的單向苦戀,在冰冷的現(xiàn)實面前,純粹的愛情不可能是止痛藥,反而是撒在傷口上的鹽。白雪最后嫁給了在省城里有公職身份的同鄉(xiāng)夏風,即使對后者并無感情,但二人的匹配度決定了他們生活的穩(wěn)定性。
《止痛藥》里的陳小元和鳳姐完全不在同一片天空下,然而怕的就是一個人有了夢想且不顧一切去追逐,陳小元便是如此。夢想是一種意念,它不切實際卻又異常執(zhí)著,所以注定不可能與時代同步變化,有時會顯出概念化、“陳舊性”的特點。比如在陳小元和鳳姐之間,導致他們不能在一起的阻力不是“白天鵝”鄙視窮小子,而是鳳姐的母親——一個典型的上海老太太橫在他們中間,讓二人永遠無法走在一起。
鳳姐的母親顯然是個概念化的人物,她只起到一個作用,就是把鳳姐推向一個瑞士人,再把陳小元從鳳姐的身邊棒喝打走,這就注定了鳳姐不可避免的悲?。核豢赡芘c那個瑞士人結婚,也不可能和陳小元走到一起。鳳姐雖然看上去是個光鮮漂亮的知性女子,事實上卻是一位完全受母親管制的不幸女性。陳倉依據從前的想象,表達的是早已萌生的夢想,他對這種夢想必然要破碎早有自己的認定,于是就在描繪美好夢想的同時,又極力地用自己的筆拆毀它,只有這樣才可能滿足某種平衡。
這種平衡更集中地體現(xiàn)在陳小元的命運結局上,一方面他居然像中世紀的愛情追逐者一樣,經歷了倉皇跳窗而逃導致終身殘疾的慘劇;另一方面,他又似真似假地成了鳳姐女兒的父親,最后他就帶著這種巨大的創(chuàng)傷和意外的“收獲”重返大廟村。小說展開了一個極不平衡的雙重世界,從中我們讀到了鳳姐對陳小元缺乏依據卻也因此更顯純粹的愛情,陳小元即使終身殘疾也無怨無悔的執(zhí)著,包括他對上海毫無怨言的眷戀。女兒鳳妹不僅讓他享受了親情,而且也讓他和上海有了不可剝離的關系,他在痛苦中滿足著。
讀陳倉的小說,有時會讓人想到郁達夫、廬隱等人小說里塑造的“煩悶”的“零余者”形象,特別單純卻又異常堅定。在《止痛藥》里,陳倉始終把陳小元塑造成一個樂觀面對痛苦,朝著夢想跋涉的有志青年。陳小元為自己獲得的每一點進步而興奮,不因為屢受挫折而遷怒于任何人,他相信愛的力量,相信人生痛苦可以通過愛得以緩解甚至治愈,并始終堅信愛是最好的“止痛藥”。這是多么善良的愿望,而且“這理想之花就盛開在現(xiàn)實的土壤中”。
我曾經認為,賈平凹《秦腔》里敗落的愛情因為引生徹底的善良而得到彌補,這種以善作為愛情失敗的補償,也是很多中國小說家自覺的選擇。在陳倉這里我仍然讀出了這一點,他為自己筆下人物開出的治愈痛苦的藥方依然是愛——因為他筆下那些帶有自敘傳色彩的人物所理解的愛,從一開始就包含極其深厚的善的元素,愛與善本來就融為一體,從未分開。(閻晶明)
(責任編輯:盧相?。?/span>